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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ublic ・ 09.20

2025.09.13 (Sat)
第二次讀書會 第二卷|沈淪 萬強登場 開始可以感受到音樂劇截取哪些精髓 俗人眼看萬強是隻防備心很重的炸毛野生動物,若我是主教,也會想好好照料一陣再野放。(怎麼會這樣) 節錄一些馴服遊蕩犬的文字(不是
他實在太累了,一動不動,就這樣躺了一會兒。繼而,他覺得背上壓著行囊不舒服,卸下來就是現成的枕頭,於是他動手解皮背帶。正在這時,旁邊響起嚇人的吼聲。他抬頭一看,只見黑暗中草棚洞口映現出一條大狗的腦袋。 原來這是個狗窩。
他費了好大勁才重新跨過柵欄,回到大街上,孤苦伶仃、無家可歸,連個躲風避寒的地方都找不到,連鑽進破爛狗窩裡,躺在鋪地的麥秸上也被趕出來。他看見一塊石頭,不是坐下,而是一屁股跌落在上面;一個過路人彷彿聽見他恨恨說道:「我連一條狗都不如!」
那人走了三步,靠近放在桌子上的那盞燈,「聽我說,」他好像沒怎麼聽明白,又說道,「不是這個意思。您聽見了嗎?我是個勞役犯,罰做勞役的罪犯,我剛從勞役場出來。」他從兜裡掏出一大張黃紙,打開來,說道:「這是我的通行證。您瞧,是黃色的,拿著這東西,我走到哪兒都被人趕。您要念念嗎?我也識字,是在勞役場裡學的。那裡有一所學校,願意學的就能進去。喏,通行證上就是這樣寫的:『尚萬強,勞役犯,刑滿釋放,原籍……』這對您無所謂,『在勞役場關了十九年。因破壞性盜竊判五年,企圖越獄四次,加判十四年,此人非常危險。』就是這樣。人人都把我趕到外面。您呢,您願意接待我嗎?這是旅店嗎?您願意給我吃的,給我住處嗎?您有馬棚嗎?」 「馬格洛太太,」主教說道,「請您去裡間鋪上白床單。」
主教轉向那漢子,說道:「先生,您請坐,烤烤火。過一會兒我們就吃晚飯,就在您吃飯的時候,會給您收拾好床鋪的。」 至此,那人才恍然大悟,他臉上表情變了。剛才一直陰沉冷峻,現在則顯出驚愕、懷疑、快樂,變得異乎尋常了。他就像發了瘋,說話結巴起來: 「真的嗎?什麼?您留下我?您不趕我走!一個勞役犯!您稱我『先生』!您不用『你』稱呼我!你給我滾,狗東西!別人總是這麼對我說,我原以為您一定也會趕我走。因此,我就先說明我是什麼人。啊!那位好婆婆,指點我來這!我有晚飯吃啦!還有床鋪!有被子和床單的床鋪!跟別人一樣!我有十九年沒有睡在床鋪上啦!您當真不讓我走啊!你們真是大好人。再說,我有錢,我會付錢的。對不起,店主先生,怎麼稱呼您?您要多少錢我都照付,您是大好人、您是旅店老闆,對吧?」
他每次說「先生」這個詞時,聲音又和藹、又嚴肅,就像跟好夥伴說話,那人聽了總是喜形於色。稱一名勞役犯為「先生」,就等於給美狄斯號船的遇難者一杯水,蒙受恥辱者往往渴望得到尊重。
主教按照習慣先禱告,再親手分湯。那人狼吞虎嚥地吃起來。 主教突然說道:「咦,桌上好像缺點什麼東西?」 的確,馬格洛太太只擺上三套必要的餐具,然而按照這裡的習慣,主教留客吃飯時,要把六套銀餐具全擺在臺布上。這是一種天真的陳列。在這個溫馨而嚴肅的家庭裡,這種類似奢華的雅致,顯得有幾分幼稚,但極富情趣,提升了清貧者的尊嚴。 一點就明白,馬格洛太太一聲不響出去了。過了一會兒,主教要的那三套餐具,就與三位進餐的人對應整齊地擺出來,在臺布上閃閃發亮。
「謝謝,神父先生。」那人說道。 這句平靜的話剛一出口,他沒有什麼準備動作,就突然來了個奇異的舉動,如果讓兩位聖女瞧見,她們準會嚇得魂不附體。直到今天,我們還弄不清楚當時究竟是什麼促使他這麼做。難道他要給個警告,或者發出個威脅嗎?難道他只是順從連他自己都懵然無知而出自本能的衝動嗎?
尚萬強生性沉靜,但並不憂鬱,這是天生富有情感之輩的特點。總之,尚萬強整個人顯得昏頭昏腦,碌碌無能,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。幼年時父母就雙雙過世,母親患了乳腺炎,因診治不當而死,父親和他一樣,也是樹枝剪修工,不幸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。尚萬強只剩下帶著七個子女孀居的姊姊,正是這個姊姊把尚萬強撫養成人。丈夫在世時,她一直負擔著弟弟的食宿,丈夫死的時候,最大的孩子才八歲,最小的一歲。尚萬強剛滿二十五歲,他代行父職,協助支撐家庭,回報姊姊的養育之恩。這事做起來自然而然,就跟天職一樣,即使尚萬強有時顯得稍嫌粗暴。他的青春就消耗在收入微薄的重活當中,當地人從來沒有聽說他有過「女朋友」,他根本沒有時間去談情說愛。
他緩緩地把左手舉到額頭,摘下帽子,又同樣緩慢地放下手臂。尚萬強重新陷入冥思,他左手拿著帽子,右手拿著鐵燭台,蓬亂的頭上毛髮倒豎。 在這可怕目光的注視下,主教繼續安然酣睡。 一縷月光讓人依稀可見壁爐上的耶穌受難像,耶穌似乎向他們二人張開雙臂,為其中一個賜福,又為另一個赦罪。
「哦!是您啊!」他看著尚萬強,高聲說道,「很高興看見您。怎麼回事兒!燭臺我也送給您了,還有其他幾件銀器,您可以賣上二百法郎。為什麼您沒有把燭臺連同餐具一起帶走呢?」 尚萬強睜大眼睛,注視著年高德劭的主教,臉上的表情用任何人類的語言都難以描述。
尚萬強像逃竄似的出了城。他腳步匆急、慌不擇路,也不管大道小徑,遇到便走,根本沒有發覺他一直在田野裡原地兜圈子。整個上午,他就是這樣遊蕩,沒有吃飯,也不覺得餓。亂紛紛的新感觸縈繞心頭。他感到無名火起,卻又不知道往誰發,很難說他究竟是覺得感動還是覺得被侮辱了。不時萌生一股奇異的柔情,每次他都想將這股情感壓下去,用他近二十年來的冷酷無情與之對抗,這種狀態令他疲憊。
孩子停到荊叢旁邊,沒有看見尚萬強,他相當靈巧,拋起幾枚銅錢,總能用手背全部接住。 可是這回失了手,四十蘇的錢幣掉下去,朝荊叢滾去,滾到了尚萬強的腳邊。 尚萬強一腳踩住。 可是,孩子的目光盯著錢幣,看見他的動作了。
尚萬強的四周漸漸昏暗,他一整天沒吃東西,也許他正發著高燒。 他始終站在原地,自從那孩子逃掉之後他就沒有換過姿勢。他的胸膛起伏,呼吸不均勻,間歇很長。他的目光投向十幾公尺遠,彷彿在專心研究掉在雜草中的一塊藍色舊瓷片的形狀。突然,他打了個寒顫,感受到夜晚的寒冷。 他壓低鴨舌帽,遮住額頭,還僵硬地抿了抿外套並扣上,走了一步,彎腰拾起地上的棍子。 就在這時,他瞧見有半截四十蘇的銀幣被他的腳踩進土裡,在石子中間閃閃發亮。 他就像觸了電似的,低聲嘟噥一句:「這是什麼東西?」接著倒退三步,站住,但是目光卻無法移開,仍然盯住他剛才腳踏的那一點,彷彿那閃光的東西,像是在黑暗中一雙瞪著他的眼睛。 過了幾分鐘,他痙攣般地撲向銀幣,一把抓起它,又直起身,開始向平原四周遠眺,目光投向天邊的每一點,他站在那兒瑟瑟發抖,就好像一隻受驚的野獸要尋找藏身之所。 他什麼也沒有看見。夜幕降臨,大片的紫霧從暮色中升起,平原寒氣襲人,一片蒼茫。 他「啊!」了一聲,便急忙朝那孩子消失的地方走去。走出百十來步遠,他又站住,用目光搜尋,卻什麼也沒有看見。
月亮升起來了,他向遠處眺望,最後又喊了一次:「小傑爾衛!小傑爾衛!小傑爾衛!」他的呼叫消失在迷霧中,沒有喚起一點回音。他又喃喃說了一句:「小傑爾衛!」但是聲音很微弱,有些含糊不清,這是他最後的努力。他的雙膝忽然一彎,他心中的業障就好像一種無形的壓力,一下就將他壓垮了,他頹然倒在一塊大石頭上,十指插進頭髮裡,臉埋在雙膝之間,他喊道:「我是個無賴!」 這時,他的心碎了,失聲痛哭。十九年來,這是他第一次流淚。
看得出來,尚萬強離開主教家時,也擺脫了他一貫的思想,但一時還不明白自己的內心發生了什麼變化。他還故意與那老人天使般的行為和溫柔的話語對抗。「您向我保證要當個誠實的人,我買下了您的靈魂,我把您的靈魂從邪惡的思想中贖出來,交給仁慈的上帝了。」這話縈繞在他的腦際,他以傲氣對抗這種上天的寬宥,而傲氣在人身上好似惡的堡壘。他隱約感覺到那個主教的寬恕是最強大的攻勢、最猛烈的衝擊,給予他極大的震撼。
他的精神與軀體面面相覷,與此同時,他穿過這種幻視,望見內心深處有一個神祕的幽深之處隱隱閃著亮光,起初他以為是火炬,再仔細觀察那個亮光,便看出那火炬現出人的輪廓,而且正是主教。
他的良心輪番打量佇立在面前的兩個人──主教和尚萬強。少了前面那個,後面那個是不可能被消滅的。這種凝望往往會產生特別的效果,他幻想的時間越久,在他眼裡,主教的形象就更加高大,更加光彩,而尚萬強卻越來越小,越來越模糊了。慢慢地,尚萬強便成為一個影子,繼而倏然消失,只剩下主教一人了。 他使這個無賴整個靈魂充滿燦爛的光輝。
他究竟哭了多久呢?哭過之後他又做了什麼呢?他去了哪裡?從來沒有人知道。只有一個情況似乎得到了證實,就在那天夜晚,格勒諾布爾的驛馬車大約凌晨三點到達迪涅城,在穿過主教府街時,在黑暗中,車夫看見有個人跪在馬路上,好像對著卞福汝主教家的門在祈禱。